鐘 燃
唐大歷四年深秋,杜甫在長沙賈誼任太傅時開鑿的一口“其狀如壺”的井畔,扶杖而立良久,見苔痕浸沒“賈太傅”刻字,吟出了“不見定王城舊處,長懷賈傅井依然”的厚重蒼涼之詩。后來,此井被稱為“長懷井”,其曾映照過賈誼謫居時研墨著書、為國建言。井水至今汩汩不絕、清冽甘甜,“壺”中自有朗朗乾坤。
賈誼在《治安策》中有一段經(jīng)典論述:“立經(jīng)陳紀,輕重同得,后可以為萬世法程,雖有愚幼不肖之嗣,猶得蒙業(yè)而安,至明也?!贝笠馐钦f,建立國家根本大法,頒布具體規(guī)范,使國家各項事務無論輕重緩急都能得到恰當安排,這樣就能夠千秋萬代將其作為遵循的法則程式。即使后代君主愚笨、年幼,仍然能使國家保持安定,做到這一點真是極其英明啊!這段話可以說是《治安策》全文的統(tǒng)領,其基本精神是建立合理的國家制度和規(guī)則體系,擺脫對統(tǒng)治者個人能力和權術的依賴。
賈誼的立經(jīng)陳紀思想飽含強烈的憂患意識和制度思維。針對漢初諸侯坐大、綱紀不立、風俗惡化、匈奴侵邊等問題,《治安策》以“痛哭”“流涕”“長太息”開篇,批評那些聲稱“天下已安已治”者“非愚則諛”,并以“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”比喻當時的嚴峻形勢,居安思危之心躍然紙上,彰顯了“西漢第一雄文”的鋒芒和震撼力。對于如何解決這些問題,賈誼的著眼點在于制度設計和系統(tǒng)優(yōu)化。他認為,“若夫經(jīng)制不定,是猶度江河亡維楫,中流而遇風波,舩必覆矣”。并認為,綱紀“不為不立,不植則僵,不修則壞”,即不主動作為,就不能構建制度;不培植制度根基,政權生命力就會枯竭;不持續(xù)修正制度,治理體系就會崩潰。
賈誼不僅是預警漢初社會危機的“吹哨人”,而且是國家制度構建和系統(tǒng)治理的“設計師”。他提出,“眾建諸侯而少其力”,即將原有大諸侯國分封給諸侯王的所有兒子,而非由其長子一人繼承全部,從而變成若干個小諸侯國,逐步削弱諸侯勢力,以分而治之的智慧實現(xiàn)強干弱枝的目的,為漢武帝實行“推恩令”、完美解決統(tǒng)一與分封的問題立下頭功,助推了中國古代郡縣制的最終牢固確立。他主張“定經(jīng)制,興禮樂”,強調禮法并用,凝聚價值共識,將秦制效率與周禮教化結合,奠定了“霸王道雜之”的漢家制度基調,并為后世禮法融合開辟了道路。他疾呼,“夫積貯者,天下之大命也”,建議建立國家糧食儲備系統(tǒng)。他力諫,由國家壟斷貨幣鑄造權,禁私鑄錢。他倡導,加強儲君教育,設計三公三少輔弼體系。這些都不同程度地推動漢代形成了“如身使臂,如臂使指”的治理體系,構建出活力與秩序相平衡的制度規(guī)則和新的文明秩序。相比秦的短命,漢享國祚400余年,與其制度的正當性和治理的有效性關系甚大。
從這個意義上講,賈誼和早期主張“馬下治天下”的陸賈堪稱推動秦漢之際制度轉型的漢初“雙子星”,兩人分別以《新書》、《新語》載道、經(jīng)國、輔政,并影響深遠、流芳后世。賈誼著作的主要價值不在于辭章的文采飛揚,而在于以“立經(jīng)陳紀”孜孜以求“建久安之勢,成長治之業(yè)”,成為一種政治哲學,包含了中華文明存續(xù)的基因密碼。那口“長懷井”上的明月,穿透了治亂興衰的迷霧,超越了一家一姓的樊籬,映照了千秋。
編輯:林楠特